18世纪中叶,德国戏剧在戈特舍德的带领下师法法国。致力于建立民族戏剧的莱辛挺身而出,批判德国戏剧的法国化潮流,力图建立起德国的市民悲剧。在《汉堡剧评》中,莱辛对德国戏剧的法国老师们——高乃依、达希埃、拉辛、伏尔泰等人进行了激烈的批评,甚至对比较欣赏的狄德罗也不无微词(1)。在这些批判对象中,伏尔泰在莱辛笔下出现的频率最高,也最为莱辛关注。伏尔泰是启蒙时代法国戏剧的代表人物,他的戏剧美学被戈特舍德等人介绍到德国,给正在成长的德国戏剧以很大的影响。莱辛不赞同伏尔泰对历史真实性的强调,也不赞成他对莎士比亚的评价,更不同意伏尔泰关于法国戏剧优越于古希腊戏剧的“进步”观点。在莱辛与伏尔泰的分歧中,两人关于人物性格是否要符合历史真实的论争尤为值得注意。
一、驳“历史教科书的爱好者”(2)
伏尔泰毕生从事戏剧创作,先后写下了50多部剧本,并有大量的戏剧评论问世。伏尔泰的戏剧观念上承古典主义,重视情节的真实性。伏尔泰把真实性看作是美的基础,认为:“真实是美的第一要素,其他种种不过是为真实锦上添花。真实是对一切语言和写作体裁的试金石。”[1]283对伏尔泰来说,戏剧创作尤其应该重视真实性的要求,“戏剧艺术总是要求可信”,所以无论是悲剧还是喜剧,“所写的一切都应该是真实的”。伏尔泰所谓的真实,不仅是“作家所表现的事物同人物的年龄、性格、处境吻合”,更应该与史实相吻合。不仅戏剧创作要如此,伏尔泰要求戏剧评判也应该坚持这个标准。所以,他要求评论者“首要的一条便是弄清作家的言论总的说来是否真实,按当时的具体场合是否真实,以及放在作家假托的人物口中是否真实”[1]283。
因此,真实与否便成为了伏尔泰戏剧创作和戏剧评论的首要准则,凡不符合这一原则的便都需要拿到历史的审判台前审视一番。所以,伏尔泰批评布瓦洛,说他的讽喻诗《暧昧》“有违此律”,“写得很糟”;批评高乃依,说他“把西那写成一个优柔寡断的叛臣是违背史实的”,并总结说“高乃依在许多细节中违背了真实的规则”;批评托马·高乃依(3),说他的剧本《艾塞克思》犯了许多历史性错误;赞扬拉辛和莫里哀,因为“拉辛的作品中充满真实感”,“莫里哀所写的一切都是真实的”。更有甚者,伏尔泰对莎士比亚也颇有微词。在他看来,莎士比亚在历史真实的问题上,也犯了许多错误,因为他的作品不够真实,充塞着亚洲式的夸大[2]。
伏尔泰的戏剧观念影响了正在成长的德国戏剧界。然而,莱辛对德国戏剧师法法国颇为不满,尤其是对伏尔泰,处处语带讥讽,目之为“历史教科书的爱好者”。在莱辛看来,伏尔泰对高乃依兄弟的指责是有问题的:把历史真实作为衡量戏剧作品高下的标准,是对一个剧作家的刁难,是对戏剧艺术的误解,是在“诗学当中扮演历史学家的角色”。莱辛认为二者有各自不同的本质规定性,有各自不同的评价标准;但伏尔泰却混淆了二者,他试图用历史来研究、检验剧作家的作品,把戏剧作品置于历史的审判台前,来证明他所引用的每个日期、每个偶然提及的事件、每个值得怀疑的人物的真伪。莱辛以其才气纵横的幽默讽刺说:“伏尔泰先生想做一个深湛的历史学家,这恰好是他的弱点。在《艾塞克思》这块场地上,他摇摇摆摆地骑着自己这匹战马,猛烈地反复周旋。遗憾的是,他的这些活动只是毫无意义地扬起一片尘埃。”[3]119
与伏尔泰把历史真实看作戏剧的美学基础不同,莱辛反对用历史真实性的要求来衡量戏剧作品。在他看来:“戏剧家毕竟不是历史家;他不是讲述人们相信从前发生过的事情,而是使之再现在我们的眼前;不拘泥于历史的真实,而是以一种截然相反的、更高的意图把它再现出来;历史真实不是他的目的,只是达到他的目的的手段;他要迷惑我们,并通过迷惑来感动我们。”[3]60
概而言之,在诗与历史真实的问题上,莱辛与伏尔泰存在着三点不同。其一,题材选择的不同。伏尔泰主张诗的题材要符合历史的真实;莱辛则认为,诗,尤其是天才之诗,不必拘泥于历史真实。事实上,天才作家的作品经常而又严重地违背历史事实,有时出于胸有成竹,有时出于骄傲自满,有时则出于无意。但是,如果我们因此而指责天才作家对历史的无知,我们就是可笑的。因为至高无上的天才是出于特定的目的来组织“另外一个世界”的。其二,诗的目的不同。莱辛认为,题材的选择应该服从诗的特定目的;伏尔泰忽视了诗的特定目的,一味地要求诗要符合历史真实。而历史事件是支离破碎的、充满了偶然性。诗若不加选择地原样照搬历史事件,就不能再现生活的本质与整全。所以,诗人,尤其是天才为了表达他自己的意图,就需要把历史世界的各部分加以改变、替换、缩小、扩大,由此造出一个自己的整体。只有在诗人编织的此一“整全”之中,我们才能看到生活的本质,才能更好地认识人、认识我们自己、认识我们的感情。其三,评判诗的标准不同。伏尔泰用历史学家的标准来要求剧作家,用历史的标准来检验文学作品;而莱辛则试图把诗从伏尔泰的历史束缚中解脱出来,让诗获得自己的独立性。
所以,莱辛认为诗有其自身的规定性,即便是在处理历史题材时也要照顾到诗和历史本质上的不同。戏剧不是编成对话的历史,它不是纪念大人物的一项使命,也不是知名人物的颂词。戏剧情节可以选择历史事件,也可以根据需要改编这些历史事件。戏剧要以自己独立的美学标准来评论,而不能以历史学家的要求来进行。